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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羊皮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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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已經看到了盒子裏的東西了,那是一卷羊皮書,像個被風幹的嬰兒屍體似的蜷縮在鐵皮盒子裏。

不會看錯的,我曾經在一家博物館裏,看到過古代中東和歐洲的羊皮書,基本上都是這個樣子,又枯又黃又皺,就像一個百歲老太婆的臉。

羊皮書大約產於公元前八世紀,目前所知最古老的羊皮書是公元前六世紀到五世紀的《波斯古經》。羊皮書最早的形式為書卷型,到公元四世紀改為書本型,這樣就比紙草書卷更加耐用和便於保存。歐洲的羊皮書一直是手抄本的標準形式,直到十五世紀才被紙張制成的印刷書所代替。

不過,並不是所有的中世紀羊皮書都是書本型,古老的羊皮書卷也一直有人在使用,我眼前的這卷羊皮書,似乎就是中世紀的作品。

我也不敢大口呼吸了,屏息靜氣地看著鐵皮盒子裏的羊皮書,在這個南京西路的咖啡館裏,仿佛一下子穿越了時空隧道,到了查理曼大帝時代的某個城堡裏。

擡起頭再看看林海,他的眼睛裏透出異樣的目光,但隨即又小心地向我身後瞥去,看來這卷羊皮書非常貴重,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看到。

林海緩緩伸出手,將羊皮書從鐵皮盒子裏捧了出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展開書卷,就像中國古時候的手卷一樣,看來東西方在這點上還是不謀而合的。

書卷開頭畫著窗簾似的奇怪圖案,這是歐洲古代常用的紋飾。我沒發現標題,直接就是一行行正文了,密密麻麻,全是手寫的拉丁文字母,我的洋文水平本來就慘不忍睹,再加上這是古人手寫的文字,對我來說就等於是外星人的天書了。

隨著古老的羊皮書卷一點點展開,一股特別的黴爛味散發了出來,讓我聯想到八百年前某只被屠宰掉的倒黴的羊。

終於,整張羊皮書卷都呈現在我眼前,長條形的書卷上密布著歐洲文字,大概有好幾百行吧,如果換成中文起碼也有數千字。

我像面對著密電碼一樣搖了搖頭,輕聲說:“這上面寫了什麽?”

林海立刻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用手遮著嘴巴說:“當心,別把唾沫濺到羊皮書上。”

“對不起。”我也只能用手遮著嘴巴,這樣說話真有些可笑,“這是什麽文字?”

“是古法語。”林海輕聲地回答,皺著眉頭說,“中世紀的法國,封建割據,方言眾多。十三世紀,卡佩王朝統一了整個法國,巴黎地區的方言逐漸成為法蘭西民族的共同語,也就是古法語,大約在十三世紀初期,古法語出現在了官方文書上。”

“你的意思是說,這卷羊皮書來自十三世紀的法國?”

“從文字上分析,我想就是這樣的吧。”

但我又產生了疑惑:“可你是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現在讀的就是法語專業。”林海又低下了頭,顯得有些靦腆了起來,“今年我已經大學三年級了,上學期剛學過古代法語。”

“那你知道這卷羊皮書上說的是什麽嗎?”

林海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只是一個大三的法語系學生,不是研究歷史和語言學的專家,這些十三世紀的古法語,與現代法語有很大的不同,再加上這種古代字體,如果不是搞專業研究的,就算是正宗的法國人也沒法看懂。”

“嗯,你說得沒錯,就像中國古代的竹簡或手卷,我們今天的人也是很難看懂的。”

我又仔細地看了看羊皮書上的紋飾,似乎隱隱透著一股邪氣,歐洲中世紀不正是魔法與巫術的年代嗎?

既然是十三世紀的羊皮書,自然是非常貴重的寶物了,林海一個大學生又是怎麽得到的呢?我立刻把自己的疑問說了出來:“羊皮書怎麽會到了你的手裏?”

林海沈默了片刻,然後把羊皮書卷了起來,緩緩地說:“今天我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只是……我擔心你不會相信。”

“相信什麽?”我忽然回頭看了看四周,略作神秘地說,“你想告訴我,你被一個幽靈纏上了,它就在我們身邊?”

“不,這只是一小部分。”林海的情緒有些緊張起來,低下頭局促不安地說,“這件事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就發生在最近幾天之內,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自己也絕不相信的。”

“說說看吧,你知道我經歷過多少不可思議的事情嗎?”我幾乎又要炫耀那些神秘事件的經歷了。

他急忙點了點頭說:“我知道,我看過你幾乎所有的書,可是現在我遇到的這件事,就算是最好的小說家,也未必想象得出來。”

不知什麽原因,咖啡館裏的光線忽然暗了下來,林海的臉龐被一塊陰影擋住了,就像是舞臺幕布後的旁白者,只聽到他那特殊的嗓音,在愚人節之夜娓娓道來——

林海是從愚人節的三天前,也就是2005年3月29日開始說起的。

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暖洋洋的日光灑在大學校園裏,教室外的楊柳也抽出了細絲,讓人們暫時忘卻了許多憂傷的回憶——比如去年發生在這所大學裏的兩次神秘事件,曾讓許多大學生晚上不敢一個人上廁所,幸好關於這兩件事的來龍去脈,都已被記錄在《荒村公寓》和《地獄的第19層》兩本書裏了。林海也是通過這兩本書,知道了那個叫春雨的漂亮學姐的故事,過去在學生食堂裏他可是經常遇到春雨的。

不過,在這個故事裏不會再有春雨出現了。

3月29日,下午兩點,窗外春光燦爛,窗內春困人乏。據說此刻正是人最想睡覺的時候,大教室的後排座位上,多了不少書本做的掩體,後面的一個個人都夢到自己到了巴黎,上了埃菲爾鐵塔了。

對於法語系的學生而言,做這樣的春夢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這堂課講的就是法國文學,講課的是正宗的法籍老師溫格先生。

溫格老師有著一頭漂亮的栗色長發,挺直的鼻梁與灰色的眼睛,頗有歐洲貴族的風範,更重要的是,他是個法國男人,這常令許多小女生暗中喜歡他。與其他外籍老師相比,溫格也更能讓同學感到親近,因為他能說一些簡單的中國話,而且絲毫都沒有老外的架子。他風度翩翩地站在講臺上,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名字——

Alexandre Dumas,père

坐在大教室當中的林海當然認識這個名字,因為這個人實在太有名了,他的名字翻譯成中文就是大仲馬。

今天溫格老師的這堂法國文學課,說的就是大仲馬的歷史小說,現在他正說到以法國十六世紀末宗教戰爭時代為背景的大仲馬三部曲:《瑪戈王後》、《蒙梭羅夫人》、《四十五衛兵》。

林海一直很喜歡溫格老師的課,尤其是在說十九世紀法國文學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就會變成小說裏的主人公。

當這堂課即將結束時,溫格老師操著動聽的標準法語說:“最近本市的西洋美術館,正在舉辦法國聖路易博物館珍品展,我手頭正好多出一張門票,我非常想讓你們中的某一位去看展覽,可多出來的門票只有一張。所以,我想把這張門票作為獎勵,誰把法國文學這門課學得最好,我就把門票獎給誰。”

他這番話一說完,教室裏的人都提起了精神,就連後面幾位做春夢的也紛紛從巴黎趕了回來。

溫格老師繼續說:“我知道你們都學得不錯,但總有一個是最好的,現在我要出一個問題,誰要是能搶先回答上來,這張門票就歸誰。好了,請大家聽清楚我的問題——在司湯達的《紅與黑》的結尾,主人公於連死後埋葬在了哪裏?”

這個問題立刻把學生們難倒了,法語系的學生大多看過《紅與黑》,但因為這本書實在太厚了,大部分人往往只看個開頭就丟下了。

只有林海是個例外,《紅與黑》正好是他最喜歡的小說,司湯達是他最崇拜的作家,一本中法文對照版的《紅與黑》他看了N遍,幾乎被翻爛了。

於是,正當大家都面面相覷的時候,林海站起來用法語脫口而出:“當於連被斬首處死以後,深愛著他的瑪蒂爾德小姐抱走了他的頭顱,來到於連生前指定的汝拉山的山洞裏。在教士們的葬禮儀式結束後,瑪蒂爾德親手埋葬了她的情人的頭顱。”

林海的回答讓溫格老師非常滿意,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親自走到林海的座位邊,把那張門票交到了林海手中。

門票上印著“法國聖路易博物館珍品展”,時間正好是明天。林海只感到自己太幸運了,就好像是老天恩賜給他的禮物,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感謝的話,只記得溫格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就宣布下課了。

第二天,2005年3月30日。

早上起來,林海的右眼皮直跳,這讓他想起了老人們的忠告。難道今天會發生什麽?

雖然是星期六,但他並沒有回家,而是留在學校宿舍,直到下午一點才出門,直奔本市的西洋美術館。

西洋美術館是三年前新造的,一開始只展覽現代美術作品,但最近一年辦了多次西洋古典藝術品的展覽,沒想到這次居然請來了法國聖路易博物館,搞了這麽個珍品展。

也許是因為爺爺的緣故,林海從小就喜歡畫畫的,可爸爸強烈反對他學畫。雖然學的是法語,林海還是考上了這所向往已久的大學,因為爺爺在退休以前,就是這所大學的美術系老師。

到西洋美術館還是第一次,整棟房子很有些後現代的風格。也許是高雅藝術曲高和寡,再加上一張門票要兩百大洋,所以即便是大名鼎鼎的法國珍品展,西洋美術館也依然門庭冷落。

林海走進美術館的大門時,正好有一群人擠了出來,他不小心和人家撞到了一起,差點摔倒在了地上。林海活動了一下身體,還好沒什麽事,只感到腦袋略微有些暈。

在美術館靠近入口的地方,陳列著一些當代中國畫家的作品,最近流行起了古典主義的回歸,林海看到的大多是些人物油畫。再往裏走就看到墻上的標志了:“法國聖路易博物館珍品展”。

剛走進珍品展覽區,林海似乎聞到了一股特別的味道,也許每個陳列古物的地方都會有這種味道吧。他的腦袋依然有些暈,感覺就像連續打了幾個小時的網絡游戲。

他使勁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墻上掛的那些畫,全都是歐洲十七世紀以前的那種風格,在畫框的下面拉著一道欄桿,以防參觀者觸摸珍貴的畫布。林海看了看下面的說明,果然都是三四百年前的原作,畫家的名氣並不大,都是些宮廷畫家,幾乎每幅畫都與法國波旁王室有關。

也許是被高昂的門票價格嚇住了,來看展覽的人並不多,在美術館柔和的燈光下,林海忽然有種獨處世外的感覺。他還是第一次與這麽多歐洲名畫“親密接觸”,似乎真的能感覺到畫家們靈魂的存在。

但這次展覽的名畫數量並不多,大約只有二十多幅。在美術館展廳的最裏間,還有個特別珍寶展覽室,據說這次從法國來的鎮館之寶就陳列在裏面。

果然是珍寶展覽室,做成了全封閉的結構,看上去更像是銀行的金庫。林海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只見這裏被設計成了密室的樣子,在大約二十平方米的壓抑空間裏,被一道鐵欄桿隔成兩半,欄桿後面墻壁上掛著的,就是傳說中那幅油畫了。

此刻,珍寶密室裏只有林海一個參觀者,鼻息間似乎又聞到了那股怪味,使他的頭暈更加厲害了。他猛然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睜大了眼睛盯著那幅致命的油畫……

沈默持續了三十秒鐘。

他看到了什麽?

似乎有個影子從眼前晃了一下,那是多少年前的那個正午,那間狹窄逼仄的閣樓之中,灰塵在陽光裏起舞,那張美麗的臉龐正憂傷地凝視著一個中國少年。

是的,她依然在那裏,依然那樣美麗那樣憂郁,就像四百多年前的那個黑夜,鮮血染紅了愛人的頭顱。

林海又一次看到她了,就在這間西洋美術館的密室裏,在這堵冰涼蒼白的墻壁上。

她在油畫裏。

對,她有一雙幾乎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目光直盯著畫布前的參觀者,眼神裏略帶著幾分憂郁,又似乎隱藏著某種希望和暗示,覆雜的眼神說明了她覆雜而痛苦的內心。沒錯,她的表情很奇怪,是那種似笑非笑、似愁非愁的樣子,也許她已經嘗到了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情。

在畫家的筆下,她的臉龐是那樣美麗,臉頰和下巴的線條異常柔和,不像那些粗線條的歐洲女人,倒更有些東方女子的味道。雖然有著一頭黑色的長發,但她確實是個法蘭西人,那身形那氣質都是法國人所特有的。

她戴著一副琥珀耳環,穿著一件華麗的長裙,那是十六或十七世紀歐洲宮廷的式樣。但畫布裏僅僅露出了上半身,天鵝絨披肩掩蓋了她誘人的肌膚,或許她已經不需要再用身體來誘惑男人了。

畫的背景沈浸在陰影中,只能依稀辨認出黑色的幕布和一些白蠟燭,實在看不出這是在什麽地方。

林海就像被雷電擊中了一樣,許久才恢覆了動彈。他不敢大口地呼吸,生怕口中的濁氣會汙染了這幅畫,只能向後退了幾步再觀察。整幅畫大約有六十厘米高,四十厘米寬,鑲嵌在華麗的木框裏,只能算是《蒙娜麗莎》一類的小框幅畫。

她怎麽會在這裏?

已經很久都沒有如此震驚了,林海不停地搖著頭,只感到腦子裏嗡嗡地響,似乎有個聲音不斷地對他念著魔咒。

珍寶展覽室裏依然只有他一個人,他怔怔地看著墻上的這幅畫,隨後又看到了下面的說明——

“《瑪格麗特》,作者不詳,疑為十六世紀末法國宮廷畫家。此畫大約完成於公元1574年,畫中人物為法國歷史上著名的瑪格麗特王後,系瓦盧瓦王朝亨利二世之女,後嫁給波旁王朝開創者亨利四世。”

直到現在,林海才知道了她的名字——瑪格麗特。

四百多年前的法國王後瑪格麗特。

不過,這說明實在太簡單了,根本不足以解開林海心頭的諸多疑問。他再度把目光對準了墻上的畫,似乎又發現了某些新的東西……

不,轉眼間林海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他的大腦裏可以感受到某些聲音,那是十六世紀的法語,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是畫裏的她在對林海說話。

眼前似乎又掠過了許多影子,她仿佛從畫布裏站了起來,對他露出了奇怪的微笑。漸漸地,她的臉龐越來越清晰,很快就要從畫裏走出來了……

天哪,她幾乎已經觸摸到他了!

林海眼前什麽都看不見了,就連最後的一點意志也崩潰了,腦子裏像是有無數個聲音在歌唱,然後就落入了黑暗的海底。

他真的看見了她。

瑪格麗特。

一次致命的邂逅?

當林海悠悠地醒來時,卻發現眼前已是白色的世界,鼻子裏的怪味已換成了濃郁的消毒水味。

原來自己正躺在醫院裏呢,這裏並不是病房,而是一間狹窄的急診室,周圍還有好幾個等著看急診的人。

雖然腦子還是有些昏昏沈沈,但他立刻就坐了起來,幸好身上並沒有插什麽東西,應該並無大礙。

“我怎麽會到這裏來的?”林海仔細地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他記得自己去西洋美術館看法國聖路易博物館的珍品展,結果看到了一幅令他無比震驚的油畫,然後就痛苦地失去了知覺,醒來後已經在醫院裏了。反應過來後,他連忙摸了摸自己身上,幸好手機還在,現在是下午四點半,也就是說剛才已昏迷了兩個多小時?這時醫生走了過來,林海這才知道,原來是美術館的人把他送過來的,據說他突然暈倒在了美術館裏,保安們趕緊把他送到了最近的醫院。醫生又為林海檢查了一遍,發現他並沒有什麽毛病,也說不清楚剛才為什麽會突然暈倒。醫生在無奈之下,只能歸結為林海夜裏睡得太晚,囑咐他可能有低血糖,要多補充營養多休息。

從醫院裏出來,林海只感覺自己仿佛經歷了一次長途旅行,剛從某個遙遠的世界回來。坐在回學校的公車上,他使勁揉著自己的腦袋,可腦子裏像被埋下了什麽,越是回憶就越是隱隱作痛。是的,他還記得那間密室般的珍寶展覽室,當時展覽室裏只有他一個人,面對著一幅十六世紀的法國油畫,畫的名字叫《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終於又記起這個名字了,宛如電流一樣穿過了林海的身體,使他仿佛重新看到了那張臉。

她就在那裏,在那裏看著他。

林海打了一個冷戰,車窗玻璃上似乎映出了她的臉龐,但轉眼間又被窗外的燈光掩蓋了。

上海的黃昏正是交通最擁擠的時候,公車繼續在車流間緩慢地爬行著。林海努力回想著她的樣子,那張臉龐越來越清晰了,還有那憂郁的眼睛、薄而細長的嘴唇、柔和的下巴……

這是一張多麽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啊,只要看過一眼就永遠都不會忘記。

對,他早就認識她了,十年前的那個正午。那年,林海還是個十一歲的少年。

爺爺的老屋在一大片老房子中間,要爬上一道狹窄的樓梯,才能進入那幾個不大的房間。那個中午爺爺外出去了,他唯一的孫子來到了老屋,聞著老年人房間裏特有的氣味外,這裏還充滿了一股顏料味,因為爺爺退休前是大學美術老師。

十一歲的林海走進了爺爺的臥室,他知道這間老屋裏還有個閣樓,一道木樓梯通向房頂,可他還從來沒有上去過。因為爺爺嚴禁任何人進入他的閣樓,就連唯一的孫子也不例外。在林海整個童年時代,老屋裏神秘的閣樓,就像傳說中的藏寶洞一樣,不斷引誘著這個少年的想象力。

閣樓裏究竟藏著什麽呢?趁著爺爺不在,十一歲的林海偷偷爬上了梯子,他把自己想象成了阿裏巴巴,用不著念“芝麻開門”,他就輕輕地推開了小閣樓的木板門。

林海永遠都不會忘記十年前的這個正午,小閣樓裏依然散發著過期顏料的氣味,正午的陽光透過屋頂的老虎窗,像白色地毯般灑滿這小小的空間,不知多少年積累下來的灰塵,隨著房門的打開而飛舞了起來。

閣樓裏放著一張小木床,在床邊的墻壁上,還掛著一幅小小的畫。

畫框實在太小了,大概只有八開鉛畫紙大小,就像一面放在床頭的鏡子,裏面是張西洋女子的臉龐。

正午的陽光照射著林海的眼睛,而墻上的畫則在陽光之外。他只記得畫中的女子長得很美,眼睛和頭發就像傳說中的仙女,畫中的她有一種特殊的眼神,憂郁地凝視著這十一歲的少年。

沒錯,那是一張看了一眼就永遠都無法忘記的臉。

十一歲的林海從此被畫中的她俘虜了。

就像一粒種子落到了土壤裏,不管被覆蓋了多少塵土多少歲月,它總會在地下長出根須,頑強地制造出一個生命來。

那個正午過後,已經過去許多年了,當年的男孩也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小夥子。難道是奇怪的命運又一次做出了安排,讓他在時隔十年之後,再度與她相會?

——他們已經相會了。

腦子裏那個聲音似乎又響了起來,林海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顛簸的公車依然在擁擠的馬路上爬行著,仿佛要把他帶到某個極度遙遠的地方。

現在林海可以確信了,他下午在西洋美術館裏,看到的那幅法國十六世紀油畫裏的瑪格麗特,正是自己十一歲那年,在老屋閣樓裏看到的畫裏的女子。

至少……她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十一歲那年的老屋閣樓,給林海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絕對不會記錯的,當年老屋閣樓上的那幅畫中的女子,她一定就是瑪格麗特了。當然她們不可能是同一幅畫,小時候在閣樓裏看到的那幅畫,要比今天在美術館裏看到的小很多,大概只有它的三分之一大小。而且閣樓裏那幅畫只有她的頭像,背景也只有一點點,而美術館裏的那幅畫則是半身的坐像,她上半身的衣服全部畫出來了,還有背景也露出來許多。

也許老屋閣樓裏的那幅畫,只是一幅臨摹的作品,或者是瑪格麗特的另一幅畫的覆制品?但瑪格麗特的臉龐早已深埋在林海心中,如同一塊深深的烙印,永遠都無法抹去。不知不覺間,公車已經“爬”到大學門口了,林海這才反應過來,急匆匆地擠下車。

天快黑了,林海直接去了食堂。晚飯後他並沒有回宿舍,而是去了校園裏另一個地方——圖書館。這是一所建造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前蘇聯式建築,已經許多年沒有整修了,外面看上去堅固無比,裏面卻顯得破舊不堪。室內采光也明顯不足,即便把所有的電燈都打開,看起來也還是有點陰森恐怖。這種環境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十九世紀歐洲的圖書館。

這天是星期六的夜晚,不會有誰無聊到跑到圖書館裏來度周末,而且再有兩個鐘頭這裏就要關門了,所以偌大的閱覽廳宛如墳地般寂靜,只有林海一個人匆忙地跑了進來。

林海並不是經常來圖書館的,他對後面幾十排大書架有種莫名的恐懼,但此刻他的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快點查出油畫中的她——瑪格麗特,關於她的生平、事跡還有愛情,關於她所有的一切,歷史書上想必都有記載的。是的,他太想了解瑪格麗特了,這個十六世紀的法國公主,後來又成為了法國王後,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為何有如此迷人的魅力,竟讓四百多年後一個中國少年癡心妄想?

在社科類的書架上,他找到了一些關於歐洲歷史的書,但這些書大多泛泛而談,關於瑪格麗特的內容很少。然後他又找到了一些英文和法文的書,這裏面倒是有一些詳細的記載,他把這些書都搬到了閱覽室裏,抓緊時間看了起來——

瑪格麗特(Marguerite),也有種叫法是“瑪戈”(Margot),出嫁以前全名是瑪格麗特·德·瓦盧瓦,她的父親是法國瓦盧瓦王朝的國王亨利二世(1547——1559),她的母親凱薩琳王太後來自意大利美第奇家族,可以說,她繼承了歐洲聲名顯赫的兩大家族的基因。在她的父王去世之後,她的哥哥們相繼登上了法國王位,依次是弗朗西斯二世(1559——1560)、查理九世(1560——1574)和亨利三世(1574——1589)。

十六世紀後半葉的法國處於“胡格諾戰爭”時期,天主教徒與新教徒進行著殘酷的內戰。公元1572年,信仰天主教的王室為結束戰爭,決定與新教徒的首領那瓦爾國王亨利聯姻,身為國王妹妹的瑪格麗特公主,自然成為了政治婚姻的犧牲品。婚禮在巴黎舉行,瑪格麗特嫁給了那瓦爾的亨利,就在眾人歡慶婚禮之時,巴黎城所有的鐘聲都敲響了,在凱薩琳王太後的策劃下,一場針對新教徒的大屠殺拉開帷幕,整個法國血流成河,這就是西方歷史上著名的慘案——“聖巴托羅繆之夜”。

後來又經過數年戰亂,瑪格麗特的兄長們全都死於非命,而她的丈夫則意外地繼承了法國王位,成為了波旁王朝的開國之君——亨利四世,瑪格麗特也從法國公主變成了法國王後,史稱“瑪格麗特王後”。

歷史上的記載就到此為止了,並沒有提供關於瑪格麗特的更多的內容,但林海知道在小說和民間故事裏,瑪格麗特可是大名鼎鼎,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女人,至少大仲馬就寫過一部長篇小說《瑪戈王後》,這個“瑪戈”就是“瑪格麗特”的另一種譯名。

這時閱覽大廳裏的燈漸漸暗了,原來圖書館的關門時間到了,林海可不想在這墳地般的地方過夜,他趕緊離開了這裏,管理員居然沒發現他的存在,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跑出去。

晚上八點鐘了,整個校園都沈浸在夜色裏,在幾盞昏黃的路燈下,只有那些搖曳的樹叢,將樹葉的影子投射到他臉上。他又回頭看了看圖書館,那些藏在書本裏的文字,是不是像棺材裏的死屍呢?

林海匆匆向前走去,心裏又浮起了那種怪怪的感覺。正當他努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時,眼前依稀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影子……

那人影轉眼間已經越來越近了,就在距離他十幾米的地方,突然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倒在了地上。

心頭立刻狂跳了起來,林海好不容易才挪動了腳步,跑到了那個人的跟前。

這是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還戴著一頂帽子,昏暗的路燈下看不清他的臉。林海蹲下來拉他,但他的身體是那樣沈重,無論如何也動彈不了。

也許是突發心臟病了?林海靠近了對方的耳邊說:“餵,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突然,一只幹枯的手擡了起來,緊緊地抓住了林海的左手手腕,並將他的手心朝上翻了過來。那人的力量非常大,林海居然一下子沒法掙脫開來。那人又伸出了另一只手,手裏還握著一支記號筆,在林海的手心裏寫了幾個字。

林海想要大聲呼救,嘴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左手掌心,被人強行寫上了一行字母。然後那人就松開了手,繼續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林海已經嚇得魂不附體了,雖然他依然沒能看清對方的臉,卻聞到了一股濃烈的屍體腐爛味。

難道是個死人?

可死人又怎麽會走路呢?想到這個荒誕不經的設想,林海只感到毛骨悚然,他趕緊後退了幾步,警惕地看著躺在地上的黑衣男子。

不,應該找人來幫忙,林海立刻向學校值班室跑去,一眨眼就跑出去了很遠,總算找到了學校的值班老師。他對老師說在圖書館附近有個人暈倒了,情況可能很危險。值班老師也緊張了起來,帶上了手電筒,和林海一起向圖書館方向跑去。當他們回到剛才出事的地方時,卻發現地上空空如也,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留下。林海一下子傻了眼,心就像沈到了井底,他著急地向四周張望著,圖書館前是一片開闊地,在昏黃的路燈下寂靜無聲,宛如一片墓地。

值班老師開始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林海了,他又用手電筒照了照旁邊的樹叢,但還是一無所獲。終於,值班老師忍不住了:“你們這些小孩子,不好好讀書,就喜歡搞惡作劇。”

林海張著嘴巴卻無法爭辯,腦子裏不斷回想著剛才所見到的一切,他忽然想到了什麽,立刻張開了自己的左手。

在昏黃的路燈照射下,林海看到自己掌心裏寫著一行字母——

Aider moi

這行字母是用紅色的記號筆寫的,在手掌心上異常醒目。

林海認識這行字,它的意思是——救救我!

沒錯,這是一句法文的短語,“aider”是“幫助”或“拯救”,“moi”是“我”,而連在一起就是“幫助我”或“救救我”!

林海立刻拉住了值班老師,給他看手掌上的文字。值班老師當然不懂法文,搖了搖頭說:“你什麽意思?”

“我是法語系的學生,這行字母的意思是‘救救我’,是剛才那個倒地不起的人,用記號筆寫在我手上的。”

值班老師輕蔑地笑了起來:“同學,建議你去精神病醫院檢查一下吧。”

就像是兜頭被潑了盆冷水,林海失望地垂下手來,值班老師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回去好好休息吧,不要胡思亂想了。”

隨著值班老師的離去,圖書館前的空地上只剩下林海一個人了,校園裏涼涼的夜風襲過,使他禁不住瑟瑟發抖起來。

林海也搖了搖頭,難道剛才自己真的活見鬼了?他嘆了口氣,匆匆地離開了這裏,回到了自己的寢室。

寢室裏還剩下兩個外地同學,躺在上下鋪聊天,林海來不及和他們說話,獨自坐在床鋪上發呆。他竭力想要忘掉今天發生的一切,從下午在西洋美術館裏見到的《瑪格麗特》,到自己離奇昏倒後被送到醫院裏,再到剛才圖書館外的“遇鬼記”。可是,這一幕幕都宛如電影般不斷重放著,強迫著他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回看。

林海開始懷疑今天的離奇經歷的真實性,會不會都是自己的幻覺呢?不,至少在西洋美術館裏見到的油畫是真的,瑪格麗特的臉龐也是絕對不會忘記的,還有自己在美術館裏昏倒的事,都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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